告诉大家真实的李政道是什么样子，是我的责任
8.7
常识分子
The Intellectual
李政道1948年在芝加哥年夜学手持伟大计算尺时摄丨图源：李政道数字资本中心
口述丨柳怀祖
整顿｜严胜男
柳怀祖，1940年出身于江苏仪征，原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工程引导小组办公室主任、中国科学院办公厅原副主任、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原秘书长，曾卖力帮忙李政道处置和谐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建造、“中美结合招考物理研讨生项目”（CUSPEA）招生、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运营等海内事务。
痛悼李政道老师
当我得知李老师逝世的新闻时，我正沉浸在撰写李政道老师创作科学艺术海报的汗青中。8月5日正午，一位比我年长的院士老同伙打德律风奉告我这个令人震惊的新闻。多年来，我帮他处置海内事务，与他树立了深挚的情感。尤其是他的夫人秦惠䇹活着时，经常跟别人说“小柳是我们家人”。那时我照样小辈，他们是老辈。
这个新闻让我刹时回顾起1996年李夫人逝世前的那通德律风。那年11月，李政道老师七十年夜寿的晚宴停止后，他回到住处，经由过程跨洋德律风想与李夫人分享当天的盛况。在简短地攀谈之后，李夫人突然问：“小柳在阁下吗。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她对我说：“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愿望你能照料好政道。”我不肯面临这件事，抚慰她说：“不会的，我还等着你来岁来呢。”但她没有回应，只是继续问：“你准许我吗。”我坚定地答复：“当然。”那一刻，我和李老师都流下了眼泪，觉得异常酸心和惆怅。
很多媒体同伙接洽我，愿望采访我。我年事年夜了，身材也不太好，很多人劝我不要接受采访，但我感到我应该谈，我要把我知道的真实的李政道奉告年夜家，这是我的责任。那天晚上，我忙到很晚，记者们要发稿登报，直到清晨一点多才停止。之后我也睡不着，曩昔与李老师相处的一幕幕像片子一样在脑海中回放。
我们在车里攀谈时，他看到窗外有逸夫楼飞过，便问：“方才又有一栋逸夫楼是怎么回事。”我奉告他：“这是邵逸夫老师捐赠的楼。”他问：“哦，捐楼就要著名字啊，那边面管不管。”我答复：“里面不管。”他风趣地说：“那便是捐个壳子哦。”
他曾请画家为科学会议创作主题画，我在一旁听。有次高等科学技术中心学术年会的主题是超弦理论，他请李可染来作画。李政道老师讲了一二十分钟，论述了科学的观点，一根弦，动了就三维，三维以后怎么动了就十维，缘故原由说了一通。也用道德经来阐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李可染听得云里雾里，那副呆样分外有趣。
在纽约的家中，夫人逝世后，他独自一人接待我，亲自为我做饭。三道西餐，每一道菜他都给我讲授得清清晰楚。印象最深的是吃年夜蘑菇，比饭碗还年夜，烤蘑菇加上佐料，他给我讲了许多。我是痴顽之人，但感到异常有趣。我们两小我还不苟言笑地对坐在餐桌前，围着餐巾。
晚上，他喜欢喝红酒，有时会喝到清晨一点。由于事情的关系，在北京有段光阴我们险些每天会晤，无话不谈。他宏儒硕学，上知天文下知地舆，我就在阁下凝听进修。过往的点点滴滴不乏其人。
而另一方面，在中国高能物理研讨的成长史上，李政道起到了汗青性的作用，许多处所都留有他的陈迹。他不仅扶直了高能物理的起步，更推进了它的成长，让这门学科的轮子开端转动。如今高能物理具备自我成长的才能，应该本身走了，可以本身走了，也能本身走了。固然李政道老师已经离我们而去，但他所投身的奇迹仍在继续。
科学与艺术
李政道老师老是随身携带一本巴掌年夜的条记本和几支彩色笔，装在相似眼镜盒的容器里。在机场候机时，他会依据心境和所见，顺手画上几笔，无论是花木照样其他任何器械。在家中，假如夫人不在，他出门前也会留下一张小画和几句温馨的话语，显示了他对生涯的酷爱和情趣。每逢新春佳节，我们都邑收到他亲手绘制的拜年卡，此中我分外喜欢小鸡破壳而出的画作，阁下还附有他亲笔写下的诗句：“谁知蛋鸡哪老师，祗愿代代有继人”，这幅作品乃至被姑苏刺绣所绣制出来。
他对艺术有着深刻的研讨，涉猎普遍，包含陶瓷、音乐、古画、骨董等。很多人以为他国画身手高明，必定是从前学过国画，但现实上他并没有学过国画，却是学过一些中国技击。其时在黉舍，他和哥哥曾遭遇小流氓的干扰，他的父亲便请了一位技击师傅来传授他们防身之术。
科学画册的构思，最初源于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的国际学术会议。会议的主题、约请的高朋、议程等都是由他亲自决议的。1987年，在讨论一次会议支配时，他提出海报也可以成为艺术品。我建议说：“好。您怎么斟酌。您不是有艺术家同伙，我们可以请他们来一路讨论。”但他回绝了这个发起。他这小我办事老是喜欢经由过程试验来验证，所有与他共事的阅历中，没有一件事是他没有亲自试验过的。他说：“不忙，不要轰动他们，我先本身尝尝。”
他想到了本身正在进行的平行计算机研讨，便以板上的线路为配景，配景色彩是浅灰色，然后用年夜羊毫写下了一个“格”字。完成后，他给我看，沾沾自喜地说：“哎还不错。”于是它将其印制成会议的海报。
第二次试验是在高能物理所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建成之后，这台机械主要用于粲物理研讨。他将高能物理探测器的框架与花朵联合，创作出了一幅作品，并称之为“粲花”。
在完成两次小我的艺术创作后，他觉得异常自豪，取得了很好的后果，作品颇具韵味。他说，“可以了，下一次就约请画家介入了”。初次约请的画家是李可染老师。那次的会议主题是辐射，可染老画了一个小孩察看辐射的光，这对他来说并不艰苦，他画小孩很自得。第二次又请可染老来作画，此次的主题是超弦理论，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全新的范畴，我也并不睬解。颠末永劫间的讲授，李可染老师终于有所融会，创作了一幅名为《超弦万物生》的作品，我随后将其送到荣宝斋装裱。
《超弦万物生》李可染
荣宝斋的师傅看到画作后，狐疑地问：“这是李可染的作品吗。他从没画过这种作风的画。他的画我们裱多了，怎么会。” 师傅暗里里对我说：“你可能买到了赝品。”我只是笑笑，奉告他只管装裱，由于这此中的事理太深邃，难以一时解释清晰。纵然在分开时，师傅还在提示我不要受骗，由于画上确切有李可染的印章。
第三次的创作是关于对撞机，画面上是两端牛角即将相撞，却又差那么一点点，牛显得异常凶悍。李可染老师信佛，家中终年供奉香案。我去取画时，可染老对李老师说，他一生画的都是和善之物，如悠闲的牧童，从未画过争斗的排场。为了科学两次转变画风，对画家来说，长短常不易的。第一幅作品是抽象的，一笔画下去，一些红点绿点镶嵌此中；第二幅则是牛，后来这幅画还被制造成了雕塑，放置在清华科技园的立异广场。
李老师对此异常自得，他用米豁达基罗在罗马教堂的穹顶画中做类比，天主与亚当手指间的裂缝，展示了两者的力气关系。而李可染老师的这幅画，牛虽未真正相撞，但气概已经到位。
他对科学与艺术的关系有着深入的见解，他曾说“科学与艺术是统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都源自人类运动中最崇高的部门，寻求深入性、广泛性、永恒和卓著”。同时，他也以为科学与艺术是人类文明的两翼，缺一弗成。
2000年，李政道老师亲自担任主编，出书了《科学与艺术》画册，我介入和赞助他做了一些事情。这本画册收录了李可染、吴作人、黄胄、华君武、吴冠中、常沙娜等年夜师以科学为主题的作品，这些作品都是奉送给科学研究会的，该画册还得到了昔时的国度图书奖。李老师对画册中的科学解说甚至画作摆放都进行了细心的改动和审订。这本书异常贵重，中央曾加印过一次，如今听说已经绝版，连孔役夫旧书网都买不到了。
传承与接续
关于李政道老师晚年的身材状态，我并不十分相识。2007年我脑血栓后，便无法再为他提供赞助。他对此异常注意，是以我们之间的接洽变得很少。只管如斯，我们之间仍有贺卡等情势的联结，但没有了直接的接洽。
在我请辞后，他还特意派儿媳妇来我家探望了我一次。这之后他回来过一两次，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些人是以说些怪话，以为我不再协助，他就不回来了。但事实并非如斯，他的腰一直不太好。跟着年龄的增加，腰伤旧疾时常复发，有的时刻必要持续几天卧床苏息，远程飞机观光多有未便。
抗战时期，他从贵州的浙年夜去重庆探望母亲，回来时从卡车顶上摔下来，腰部受了重伤。他在床上躺了半年不克不及动弹，其时王淦昌的夫人也在浙年夜，照料了他半年。
他对年青人的关爱，是从王淦昌、吴年夜猷、叶企孙、束星北等老师那边承继来的。这些老老师们都异常朴拙，他感触感染到了他们忘我地爱和赞助。王师母照料一个受伤的学生，没有任何私心；束星北老师若何教诲他，吴年夜猷老师若何推进和率领他，叶企孙老师若何看待他，这些都是忘我的。是以，他以为对人才的造就也应该是忘我的。
“为年青人发明机遇”是他一向的希望。他曾多次向我表达这同心专心愿，包含在讨论博士后、䇹政基金等事宜时，他都强调了这一点。
他是一个异常仔细的人。以1984年开端设立的博士后轨制为例，其时国外的博士后轨制异常简单：传授招一个博士后，用小我经费付出，至于博士后的日常生涯和家庭问题，传授不消费心。然而，中国的环境完全分歧。博士落后京必要有户口，配头和孩子也必要户口，孩子要上学，来了还得有住的处所，这一系列问题都异常繁杂。
有了这些设法主意后，他便与他的同伙们，如谷羽、林宗棠、张寿、张百发等，进行了深刻讨论，这些人都是其时国务院各部分的主要卖力人，他们讨论的器械很细。是以，当他向邓小平提出博士后流动站的建议时，已经不再是泛泛的，而是充足斟酌了中国的国情。与国外的做法完全分歧，这种博士后流动站是中国特点的博士后流动轨制，长短常了不得的发明性和创意，也是博士后轨制得以推广的症结。
对付CUSPEA项目标学生，他们办妥各项手续后直接去了各自的传授那边，是以不太可能有机遇和李政道老师会晤，除了一些在纽约的同窗。我信任，百分之七八十的CUSPEA学生都没有见过他。他并没有要求他们答谢。
言必称“故国”
我对李政道老师最深的领会是，他在文件手札中纷歧定非要用“中国”的，总会用“故国”。有时刻一些材料我帮他一路整顿，稿子里绝对是“故国”，好比说“我感到故国应该怎么样”，不是说“我感到中国应该怎么样”。这种行文作风从我熟悉他开端就一直如斯。
1977年，当“八七工程”启动时，我们的计划是建造一个4000亿电子伏的质子固定靶加快器，即年夜高能计划。只管他并不以为这个计划可以或许带来抱负的物理结果，但当国度新科委第一号文件关于高能物理试验中心的请示申报已经宣布，项目险些已成定局时，他表现：“既然这是故国决议要做的，我的责任便是赞助，而不是由于我本身不赞许而否决。”这是他的根本概念。当然这件过后来峰回路转又是后话了。
无论是对撞机项目、CUSPEA照样博士后轨制，每次推动事情时，他都邑遇到一些阻碍、毁谤和中伤。只管如斯，他仍旧亲力亲为，这显然是由于他怀有一颗灼热的爱国心，没有其他好处驱动。
1980年，合法李政道老师忙于支配CUSPEA研讨生招生事情时，几位外洋有影响力的华裔科学家对CUSPEA提出了非议。他们写信给海内引导，用“文革”时期的“扣帽子”方式，指责CUSPEA是“丧权辱国”，乃至“比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半殖平易近地状况还要糟糕”。
他们以为，20世纪初的中国固然是半殖平易近地，但清华留美奖学金的测验至少是中美合办的。而现在在新中国的国土上，CUSPEA的测验标题却完全由美国人出题，这岂不是比“半殖平易近地”的位置更低。
这封信在海内引起了伟大反应，像一颗炸弹一样激发了一场风浪。很多人，包含一些引导人在内，都以为信中的概念很有事理。这使得海内的压力异常年夜，尤其是在“文革”停止不久，“左”的影响仍旧很深的时期。那时，“丧权辱国”的指控长短常严重的，没有人乐意传染。
李政道老师特地从美国飞回来，其时他还蒙在鼓里，不明确教育部为何没有动静。几位部长都异常重要，只有严济慈老师干劲还挺足。我其时卖力一些事务，与他的关系还没有后来那么认识。我们就微微说了几句话。我说生怕这事只能小平同道彻底办理了，他就明确了，并要求见邓小平，终极是邓小平办理了这个问题。
在博士后轨制的推行进程中，他也极其执着和认真。因为博士后不属于学历系统，而是归人事部治理，是以在初期遇到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每每涉及跨部分的事务，人事部的权利有限，难以自力办理。每当遇到难题，人事部就会找到李老师，他会向邓小平反映环境，而邓小平则会出头具名办理问题。颠末这一系列的变乱，人事部的几任部长都与他树立了深挚的交情，关系异常慎密。李老师生成具有不凡的能力和人际来往才能。
在与邓小平的来往中，李老师获得了分外的尊敬。邓小平见他时，不会像见其他人那样在室内期待，而是会在门口欢迎他。两人会晤时会握手酬酢，然后手拉手一同进入室内，显示了他们之间密切无间的关系。邓小平末了一次见他时表现：“我已经谢客了，但你纷歧样，我们是老同伙。”李老师在为人处世上的高超，加上他夫人的和谐才能，都体现了他们伉俪的卓著。
在一次与林宗棠的打趣中，我们曾戏谑地说：“小平同道懂了吗。他生怕也纷歧定全懂那些物理的器械。”但邓小平终极老是会说：“好嘛，就这么办。”林宗棠常常仿照这句话，阐明邓小平对李政道有了根本的相信。
其时也有一些流言，说邓小平承诺给他高官厚禄，乃至教育部长的地位，但这些都不是李老师所寻求的，造谣的人不外因此己度人。
我以为李老师是一个天才、科教奇迹的推进者以及强人和能人，当然，所有强人能人可能存在的一些弱点，他应该也有，好比他异常自大。在意见不应时，他不会随意马虎转变本身的设法主意，强人能人都是不认错不认账的，但他还没到那种水平。
在高等科学技术中心事情时代，曾产生一件事：他给一位博士的津贴异常少，与司机的津贴相等。我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以为如许做不太适宜。他保持己见，以为没有什么欠好。通常在遇到意见不应时，我会提出本身的见地，但不会持续三次保持己见。假如问题涉及到人，而不是外部的事务，我会选择向李夫人反映环境。李夫人有时会批准他的见地，但那次她以为我是对的，让我第二天午饭时提出这个问题并奉告我不要多说。
我们之间会互相共同，当我提起这个问题时，李夫人会让我具体论述。李夫人不会当着我的面反驳李老师，而两天以后，李老师就会跟我说，小柳按你说得办。通常，这种争论都是些小工作，不会引起年夜的争议。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虚名绊此身”，是他的人生信条。他以为寻求事物之理，即物理，已经很足够，不必要浮名来陪同一生。这种观念深深影响了我。在办事情前，人们每每会先斟酌好处，而李老师的利在于他的先生们，叶企孙、王淦昌、束星北、吴年夜猷，我知道的这四小我对他的影响最深。他们的忘我爱惜影响了他，使他也以同样的爱心看待年青一代。
姑苏东山李家墓园中的年夜理石浮雕《无尽无极》
李老师在姑苏老家的墓是我协助操办的，包含五块“科学与艺术”的浮雕，异常标致和震撼。他的夫人已经安眠在那边，而他墓碑也早已刻好，只是漆成了赤色，以示对性命的敬重和家族传承的看重。待本年11月埋葬典礼举办完毕后，墓碑上的笔墨将刷成诟谇，以示悼念。到时刻我也将去送他末了一程。